我不知道我娘算不算是性格有缺陷的人?人家对她好,她会加倍地对人好,但人家对她有一次怀有恶意,她就会记恨别人一辈子。人之初、性本善,她这种性格的形成,应该与她的经历有关。尽管她拥有这样的性格,但与身边的乡邻相处,我娘仍不失为一个和善的老太太。
我娘没有进过学堂门,自打记事起就给家里放牛。她常常对我们说,在娘家她都看(放)大了几头牛,说有一次在小河边放牛,一不小心自己掉到河里差点淹死,并说外公脾气火爆,自己从河里爬起来后,回家怕挨打,自己把衣服脱下来摊在石头上晒干才敢回家,我想这应该是娘做小姑娘时候的经历。放牛不假但放大几头牛可能是记忆的误差,据我所知外公也只是一个裁缝,略懂小孩推拿医术,家里有几亩薄田,没有这么多牛让她放。
在我娘的记忆里外公是重男轻女的。据说有一次我娘得了疟疾,外公不闻不问,性格懦弱的外婆抱着娘终日以泪洗面,后面娘还是挺了过来。我外婆过世得比较早,按说照我娘的性格应该记恨我外公,但是在我外公去世前多年瘫痪在床的日子里,我娘回去看望得最勤,外公对她说“老三啊,你的性子这么烈,冇想到你对我还这么孝顺”,这应该是外公对我娘最中肯的评价。
我出生比较晚,记忆中的外公是光头、长脸。还记得有一次娘带我去看望外公,是在寒冬里的太阳底下,小舅先将棉被搬到屋外坪地的稻草上,再将瘫痪的外公背出来。我娘喊着外公,外公也应和着跟我娘打招呼:“老三又回来啦”,娘边答应边抱着我靠近外公,看着这个不苟言笑、额头布满皱纹的老头,我有些害怕,背过身往娘怀里躲。娘强行将我的身体转过去,并对我说:“崽崽乖莫怕,这是大家家(音:gaga,湘北方言,外孙对外公的称呼,外婆就是细家家),快叫大家家”,我当然不会叫,躲都来不及。此后的记忆就是关于外公的去世,外公去世的时间应该是六十年代末或是七十年代初的夏天,爹陪着我娘带着我其余的三个姐姐回外公家奔丧,当年我才四五岁,大概爹娘怕年幼的我会受到惊吓,所以就留下大姐带着我在家。
一扇门板架在两条长条木凳上,就是我们乘凉休息的工具。中午,我们睡得正香的时候,不知是做梦还是幻觉,突然看到一个黑影伸手摸我的肚子,吓得我哭了起来,这时就看到黑影缩到门板下面。惊醒后的大姐,忙问怎么回事?知晓这一切后,吓得胆小的大姐背着我就往外公家跑。外公的丧事是在大舅家的堂屋里办的,也不记得我娘和她的兄弟姊妹是否哭过他们的父亲,只见好几个不认识的大人围着殓着外公的棺材转圈圈,小姨父将一挂鞭炮拆散了一个一个地放,人转一圈就放一个,这大概是家里穷放不起整挂鞭炮的缘故。我没有见过外婆,据说我外婆只活了五十来岁,后来娘常对我们说她随她的娘,也只能活到五十来岁,那时我还没进初中,所以总担心娘会突然死去。外公留给我的也只是这么梦境般的印象,随着光阴的流逝,这么一点印象都变得模糊了!
我娘嫁到我家的时候,我爹还在粮食部门上班,等我出生的时候,爹已蒙冤遣返回原籍务农多年了。我爹生前曾对我说,他解放前就参加了土改工作,因为他读过两年半的私塾,有些文化,土改时我们家乡这边分田、分地的契书上都由他填写并盖有他的私章,只是后来正式成为国家公职人员填写表格时,害怕地主恶霸卷土重来而招致报复,所以就没敢填写“土改工作”的那段经历。后来市档案馆公开网页上显示有当年岳阳县的土改资料目录,我满怀心喜的去查,结果只看到几十张纸用针线缝合在一起薄薄的一本线装“档案”,根本没有什么契约文书。这也是爹去世几年后的事情,我想查清楚告慰老人的在天之灵!
爹娘除了我,还有四个女儿(其实还有一个儿子,因出天花而夭折,我爹下决心学中医就与此有关),父亲离开公职后,家里的条件就一落千丈。记得外公去世后,我娘每次回娘家总是要在外公外婆的坟上伤心地哭一场,也不知道她是哭爹娘还是哭自己生活的不易?
请原谅我思维混乱,现在我还要从我娘如何嫁我爹说起。在我娘十一二岁的时候,就被抱到一户离娘家三十多里路远的喻姓人家做了童养媳。从前那年月送养童养媳是当地普遍的习俗,外公有子女六个,家里虽然有些薄田,也只是生活在温饱边缘。老大就是我大姨,五六岁的时候就抱养到我大姨父家;排第二的是我大舅,也未进过学堂门,一辈子只知道耕耘稼穑,我大舅娘也是在外公家养大的童养媳;我娘排行第三,在娘家生活的时间比大姨要久,但同样逃脱不了做童养媳的命运。1950年国家颁布第一部《婚姻法》,才把一大批像我娘一样的童养媳从养家解放出来,这样我娘又回到了娘家,1951年就嫁给我爹。
接下来仍然细说我娘的兄弟姊妹排行。排在第四和第六的分别是我三姨和细姨,她们没有做过童养媳,到了出嫁的年龄就嫁人了;排在第五的是我细舅,也是我娘牵挂最久也“恨”之逾切的那个人。我细舅在我外公去世时、近三十岁的年纪时还是一个人,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大龄青年”。我娘就这样牵挂着这个“娘死牙(爹)不在”的弟弟。那时一块香皂、一条毛巾都是稀缺物品,我娘都要给弟弟留着,就是有好吃的也要给他留一份,可是后来姐弟俩结仇了,导火索是我细舅结婚那年我娘无心的一句话。
我细舅结婚时已三十多岁了。细舅结婚,最开心的是我娘,和爹两人带着我头天就去细舅家为他操办酒席。接亲那天,我们这些“人来疯”的表兄弟姐妹,在堂屋和厨房里进进出出、逗逗打打。我娘忘了“矮子面前不说短话”的忌讳,顺嘴一句:“你们都不要在这里逗闹,到前边路上去看看你婶爹(湘北方言,婶娘的意思)来了冇?来了就喊你牙牙(音:yaya,湘北方言,对父母辈小于父亲或母亲男女的通称,有时爹也叫“牙”)放爆竹去接!”刚好被走进厨房的细舅听到,他就立马拉下脸恶声恶气地对我娘吼:“牙牙就牙牙,么哩婶爹?你是故意这么说的吧(我舅娘二婚)!”俗话说人穷气短,我爹娘一大早就忙到现在,早饭都没有吃,娘被细舅一吼当场就气哭了。娘本来就无心讲的一句话,细舅还“得理”不饶人,这时我爹发火了“你家的饭还搞不搞,不搞的话你们接着吵,我拿着我的家业(厨具)走人!”这时我娘擦干眼泪反过来求我爹,才将这件事情平息,此后多年姐弟俩形同陌路。
我们家就在区供销社所在地附近,我们家门前的公路是细舅家到区供销社的必经之路。常有人看到我细舅及其家人从我家门前的公路到供销社买东西,就是不进我家门,好像这里没住着他的姐姐、姐夫和外甥,当然我娘这时也不回娘家。每当有人提到我细舅时候,在我娘嘴里就由原来的“我娘死牙不在造孽的老弟”就变成了“这个无义鸟(音:diao,贬义词)”,直到多年后,我细舅提着一只刮了皮的黄鼠狼肉来看望我娘,才慢慢地化解这段恩怨,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姐弟,有了这个台阶我娘顺着就下了。
再说说我大姨,我娘对我大姨的评价就一个“假”字。我大姨嫁得好,姨父虽然本分、老实,但他弟弟出息在公社当干部。有弟弟关照,我大姨家自然也比一般人家殷实。我说过人穷气短,原因是有一次我娘去她家不知是借钱还是借粮?照理说穷得连饭都吃不上的妹妹来家里了,大姨要搞一点好吃的来招待她。也许是当童养媳养成的不敢作主的性格,大姨放着吊在火堂上的腊肉不弄,随便搞一点饭菜对付我娘。我大姨还对着腊肉喽喽嘴说“老妹耶!火堂上挂的腊肉是摞摞吊吊(湘北方言,形容多的意思),你贵哥(我姨父)不在家,我不敢动哦!”正在吃饭的时候,我姨父回来了。看到我娘吃的饭菜,就说你等下再吃!就转过脸对我大姨说“老妹来了都不搞腊肉吃,你的腊肉留着做什么?赶快切一坨腊肉下来弄给老妹吃!”这时我大姨才狠心切了一大块腊肉炒给我娘吃。每当提到我大姨,娘就把这个故事讲一遍,所以说别人对我娘一次不好,她会记一辈子,当然也记着大姨父的好!
提到我老实本分的大姨父,又想起我小时候的故事。原本我是爹娘教我喊他“大姨牙”来着,后来听到我爹娘喊他“贵哥”,我不明就里也跟着喊“贵哥”,他也不更正还答应着。这样的事件还同样出现在我姑父的身上,我也跟着爹娘喊“贵元姐夫”,直到我娘听到后更正为止,想起这些幼稚的举动到现在我还忍俊不禁。
再说我三姨。我三姨随我外婆,性格憨厚老实。我三姨父在他们大队(村)里当干部,家里条件同样也比我家好。我娘对三姨父的评价是“花猫烂嘴(湘北方言,‘烂’音:làn,与灿烂的‘烂’同音同义,指语言花巧而待人不实在)”。有一次我姑嗲(姑爷爷)生日,爹娘都没有空去,就让我三姨父带了礼金和我十来岁的大姐去。在饭桌上他筛了半盅酒递给我大姐说,不吃酒不准吃菜,要吃菜就要喝酒。我大姐懵懵懂懂经不住肉食诱惑,一边吃着肉一边就强忍着辛辣把半盅酒都喝掉了,在回来的路上,走路都磕磕碰碰的。这件事我大姐七十多岁了仍记得。
我爹在家务农的日子,正是我们姐弟未成年、嗷嗷待哺的岁月,那时爷爷奶奶都还在,并且奶奶瘫痪在床,所以家里的负担不轻。我爹采过药材、淘过沙金、做过民办老师、大队信用社会计、赤脚医生……
屋漏偏逢连夜雨。在遣返回家的第二年,由于心情郁结加上劳累过度,我爹背上长了个几乎满背大的脓疱,躺在床奄奄一息,是我娘按照别人指点采集中草药,用民间偏方把我爹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那时我大姐都还小,过年的时候看到同伴的小朋友穿新衣、玩灯笼,她就去找卧病在床的爹。望着年幼的女儿,想到自己的坎坷命运,爹哭,我姐也跟着哭。那些年我们家年年超支(出集体工的工分折价超过了口粮折价支出),生活困难程度可想而知,那时集体逢年过节也分鱼、分肉,我娘从来不允许我们姐弟跟其他小朋友一起围观,她受不了别人看不起家庭困难孩子的眼光。当然好心的乡亲占多数,在我们家快要揭不开锅的日子,这个送一升米、半簸箕茴(红薯),那个送一点菜让我们过日子,逢年过节、送一小碗肉菜的都有,在那艰难的岁月这是何等的珍贵,我娘都一直念叨着谁谁谁都给我们家送过。不过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也有个别心胸歹毒的乡亲。有一次在屋场里放风,点着我爹的名字说道“你们搞二两酒给我喝了,我去某某家把他们的被絮搂了,不然某某死后我们还要给他抚婆娘伢崽”,我娘知道后指着他的鼻子说道“你来我家试试,我们家过成这样,你还欺负我们,正是不想活了,我不带着一家老小死到你们家才怪!”,刚才还气焰嚣张的他,碰到我不要命的娘一下子就焉了!后面我爹做了赤脚医生,他们家生病痒痛都是我爹去诊治,好像忘了当年发飚的事情。我娘颇有微词,我爹就劝我娘“现在他们家还冇我们家过得好,别跟人计较!”
之所以叙述我在遣返务农的日子,是让您了解当年我们家是何等的艰难。到了春荒不接的日子,我家借钱粮是常态,借的次数多了哪怕是亲兄弟姐妹也有不愿意的时候。我们家找细姨家借粮食的次数最多,在其他亲戚家能借就借,借不到由细姨家垫底,细姨是最关照我家的。
咸鱼也有翻身的日子,随着我们姐弟长大,到了姐姐们(我大姐、二姐、三姐小学没读完都辍学务农)能参加劳动挣工分养家的日子,相对于从前我们家的条件就慢慢地好了起来。这里讲一个我爹“好了伤疤忘了痛”的故事: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物质生活还是相当的贫乏。有一次我细姨来我家小住,可能实在没有什么东西相送,就背了一书包米到我家,等细姨要回去的时候,我爹硬要求我细姨把米背回去,理由是“到姐姐家来空着手来也没有关系,还背着米来,好像姐姐家少了老妹的一口饭!”弄得我细姨边走边哭。这时我娘也跟爹置气“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以前到他们家借粮食的次数还少么?老妹以后再不到我们家来,我会跟你算总账!”后面细姨在我爹娘的盛情邀请之下,也常来我家小住,有时空手来也不带米了,姐妹之间的亲情也没因这段不愉快的“插曲”而中断!
虽然长辈们之间有误会和不愉快,后面我们姐弟都大了懂得了亲情的重要,所以都极力修复亲戚关系。现在表兄弟姐妹都相互走动,逢年过节也常去看望健在的长辈,有大事也一起聚聚相互帮衬着,但愿我们的亲情就这样得以长久维持!
【作者简介】
刘曙,笔名叶飘零,岳阳市散文学会监事,就职于基层央行。年轻时做过舞厅歌手,电台嘉宾,近些年还参与了《因为遇见你》《三代支付情》等金融主题宣传电视片的演出工作。如今闲来聊写几个文字,打发寂寥的时光。
【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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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快乐老人报·红网老年频道
作者:叶飘零
编辑:武维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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