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沿着田埂小道走了十多里路来到一座山下,看到不少的男男女女上山下山,他跟着上山的人群走到山腰,一座苍松古柏环绕的庙宇出现在眼前,庙前周围有几间卖冥钱、蜡烛、供香的简易房。他四处游荡,仔细观察,突然发现庙宇不远处有一排土砖墙杉树皮顶的平房,房前聚集了不少的人。他心生好奇忍不住走过去看看,眼前一片忙碌的景象:有的人在把竹子破成竹片;有的人把竹片削成筷子大小的竹条或削成更细小的竹棍子;有的人在捣鼓一种淡黄色的像泥巴一样的东西;有的人往装有白色粘粘稠稠物质的铁锅里添加红色颜料。他很机灵,嘴巴又甜,一会儿询询这个人,一会儿问问那个人,一会儿看看产品,一番下来,他知道了,这是一个加工烧香拜佛用品的香烛作坊。
父亲机灵一动,心想:我现在走投无路,何不留在这里学徒,还能混上一口饭,不至于饿死。主意一定,他在屋边往返溜达,一个年龄较大、模样像个头儿的人正蹲在屋前的土坎边抽喇叭筒 ( 自卷旱烟 )。他慢慢地靠过去,蹲在那人的身旁,小声哀求道:“老板,我想到您这里当徒弟,请您收留。”老板侧目一看还是个孩子,不搭不理。他蹲在一旁喋喋不休,一遍又一遍地哀求道:“老板,求您了,老板,求求您了。”老板烦了,站起来吼道:“小孩子不要来这里捣乱。”他急中生智,连忙跪下含着泪水一一道出自己的身世,老板听着听着,紧板着的脸慢慢地舒展开了,眼神也柔和了。他双手扶起他,同情地说:“伢子,你留下来吧,包吃包住,但没有工钱。”说罢,他对着正在干活的人群喊道:“某某,你来一下。”
父亲听到老板同意收留的话儿,又一次跪地拜谢后,起身跟着师傅干活去了。他暂时有了一个落脚之处。
所谓学徒就是帮师傅们打打杂,父亲心灵手巧,很勤快,不用师傅召唤,不是干这道活就是做那道活,整天忙个不停。收工后,他主动给大家烧洗澡洗脚水,师傅们都非常喜欢他,人人愿意教授。一个多月的时间,他完全掌握了各道工序的技术,而且手脚更麻利,制作出来的香烛质量好,产量与师傅们差不多。两个月后,老板正式给他开工钱,月薪十文,半年后涨到十五文。
一天上午,父亲挑着满满的一担香烛停放在大庙前的树荫下,每次用右手从箩筐里拿出一大把一大把捆好的香烛堆放在左手腕上,分送到周围的各个商铺,办理好交接手续,其动作熟练,手脚快捷。一位慈眉善目面色红润的老僧人站在旁边久久地注视着他,然后慢悠悠地说:“伢子,你前半生苦,后半生有,晚年儿孙满堂,子孙后代个个都有出息。”十三岁的少年哪会相信,自嘲道:“我啊,在生莫想讨婆娘,死了不要做道场。”
老僧人捋了捋花白的胡须,仰天哈哈大笑说:“福人自有福相,天命不可违啊!”话毕,他健步如飞,飘然而去。
秋去冬来,一年飞快地过去了,父亲的左小腿当面骨时不时隐隐作痛,夜晚常常从睡梦中惊醒。尽管继爷爷不是他的亲生父亲,然而,他两岁多就跟着继父生活了十来年,感情还是比较深的,况且家中还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妹妹,思念家乡、想念亲人之情油然而生。他想走就走,用平时积攒的工钱置办了一件新棉衣,匆匆地告别了老板和师傅们,快马加鞭地赶回家。
父亲出走一年多、平安归来的消息轰动了整个坳街。曾经巨大的舆论压力和心理压力、强烈的负罪感将继爷爷这个四十几岁的汉子折磨得像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他白发苍苍,皱纹密布,整天沉默不语。父亲出现在家门口那一刻,继爷爷猛地一楞,惊呆了,忽而嚎啕大哭,紧紧地抱住还没来得及放下包袱的继子,心痛地喊叫:“崽啊,崽啊!你回来了,终于回来了,我以为你早就饿死了、冻死了……”自小失去双亲的父亲被震撼了,第一次深深地感觉到一份厚重的父爱,他泪流满面,为自己冒失的出走而内疚,为继父流露的真情而感动。从此,继父子关系缓和了、亲近了,每天两人风雨无阻地到处打工找事做,不识字没技术只能干费力不赚钱的活,所得报酬仅能维持基本生活。
日子一天天过去,父亲、小姑长大了,挣的工钱也逐年增多,家境有所改善,生活总算有点盼头了。可在苦海中挣扎了一辈子的继爷爷却劳累过度病倒了,他整天整夜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两兄妹心如火燎,到处求爹爹拜奶奶似的求人借贷,可贫苦人自身难保,富裕的人家眼瞅着他们一无所有,没有任何偿还能力,谁也不愿出手相助,继爷爷终因无钱医治而离开了人世。父亲倾尽全力买了一副薄薄的棺木,草草埋葬了他那苦命的继父。不到十四岁的小姑被迫返回继爷爷的老家——东安县大水乡,尚未成年的父亲又一次坠入无依无靠的艰难深渊。
屋漏偏逢连夜雨,父亲的左小腿骨疼痛越来越频繁,并有脓血透过皮肤渗漏出来,又腥又臭。当时的桃花坪没有医院,经过郎中问诊得知,此病为骨髓炎,俗称“弹风脚”。他从小长年累月在小溪、池塘、田野、山林奔波而感染了毒气瘴气,时间长了,毒气透过皮肤深入骨髓导致发炎。
他孤苦伶仃一人,无人接济,哪有钱长期请郎中敷药,只好每天一有空就跑到赧水河中的黄泥滩,将左腿伸入激流中冲洗溃烂处,以缓解疼痛,去除臭味。如此一来,病情非但没有见好,反而日渐加重。
1926 年,大革命风暴席卷中华大地,国共第一次合作,发动了轰轰烈烈的北伐战争,大批共产党人和进步学生纷纷深入江南各省市县开展如火如荼的农民运动,打倒土豪劣绅分田地支援北伐。偏居湘西南一隅的桃花坪街头热闹非凡,游行、演讲、给土豪劣绅戴高帽子挂牌子游街示众等等。
贫苦出身的父亲是共产党天然的依靠对象,共产党的宗旨、口号也深深地吸引了他。从此,他跟着这批外来的年轻人吃住在群贤学校,白天给他们熬浆糊、贴标语、挂横幅,陪他们去十里八乡发动农民成立农会,分田分地,筹备军粮、运送布匹鞋子,慰劳北伐军;晚上听他们讲课,给他们烧水、做杂务,精力充沛,干劲十足。
北伐战争迎合了历史的潮流,在中国共产党人的全力参与和中国民众踊跃支持下,国民革命军英勇奋战攻城夺地所向披靡,北洋军阀节节败退,土崩瓦解,国民政府即将在南京成立。
1927年4 月中旬的一个清晨,父亲一觉醒来,抬头一看,往日住满了人铺满了棉被的教室里竟然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他一个挺身翻起来,左右观察了一番,四周静悄悄的,全无人影。他呆呆地坐在铺设棉被的课桌上,望着空荡荡的教室,心里好生奇怪:这些人去哪儿了?为什么不叫醒我不告诉我?他感到困惑、茫然。一阵恍惚后,他跳下课桌,准备清理被子衣物回家。突然发现枕头下面放有一张纸条。他没有上过学,大字不识一个,目睹字条如同天书。他拿着纸条跑出教室,清晨的校园悄然无声,没有一丝生息,他四处转悠,到处寻人。好一会儿,一位中年男老师从厕所出来,他急步跑上前去,慌忙地说:“老师,这是那些外来的青年人留给我的信,请您给我读读。”这位老师接过纸条一看,立时脸色大变,神情十分紧张,一把拖着他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悄声地说:“伢子,那些外来的学生都是共产党,现在都跑了。”接着,他轻轻地念着字条。字条的大意是,蒋介石发动了反革命政变,到处追杀共产党和进步学生,我们要转移了,由于你的腿有病,不便带着你走,将来后会有期。老师念完后随手将纸条撕成碎片抛洒在地,郑重地对他说:“现在风声变了,很危险,你赶快避一避。”父亲听说“危险”二字,慌了手脚,立马返回教室收拾好行李飞速地跑回王阎庙。
大革命失败后,风声鹤唳,腥风血雨笼罩三湘大地。桃花坪的老衙门口隔三差五地枪杀共产党人,后来连帮共产党做事的人都要追捕。父亲是个孤儿,近一年时间里,他成天跟在那些共产党人和青年学生后面干事,又吃住在一起,几乎人人皆知。不久,有人悄悄地告诉他:你上了警察所的黑名单。闻此消息,胆小怕事的他慌手慌脚地拿起几件换洗衣服和蚊帐,趁着夜色不要命地逃回了老家五峰铺金寺岭。
金寺岭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山村,森林繁茂,山高坡陡,没有水田,只有少数旱地分布树林之间,人多地少,所产玉米、高粱还不够半年粮。
村里百十口人,全是一脉相承的陈姓人家,村中女人在家务农或料理家务,男人一部分外出做手艺,一部分留在村里砍柴卖柴。
父亲第一次回到老家,一切都很陌生,无近亲投靠,只能蜗住在爷爷留下的土砖平房里。他不懂农活,又没有土地农具,几个与其年龄不相上下的堂侄儿见状,特地邀请他一道上山砍柴。每天只要不下大雨,鸡鸣三遍后,他们相互唤醒起床,成群结队上山,每人砍了上百斤的木柴就挑回家一起做饭。饭后,大家挑着原来已晒干了的柴禾赶往六公里地外的五峰铺街上叫卖。运气好时卖柴的钱能买到足够的米油盐菜,运气不好时则连买米菜的钱都不够,所以,他们常常吃对时饭 ( 对时饭就是今天早上或中下午吃了饭后要到明天这个时候吃饭 )。砍柴卖柴是个重体力活,消耗大,个个都是长身体的年龄,谁能挺得住。父亲比其堂侄们的见识要多,他常常把不够买米的钱用来买玉米、红薯、高粱、荞麦等杂粮,买一斤大米的钱可以买三五斤杂粮,尽管杂粮不如大米好吃,毕竟填饱肚子是第一重要的。通过他的精心划算,他们过上了吃得不好但能吃饱的生活。
冬天到了,山区的气温很低,格外的湿冷。父亲逃跑时为初夏,走得又很匆忙,随身只携带了蚊帐和几件换洗的衣裤,棉衣、棉裤、棉被和简陋的家具、炊具全都一股脑儿地丢在了桃花坪的王阎庙里,原来的布鞋和钉鞋又早已破烂不堪而无法使用。眼下他深处天寒地冻的山村,亲戚们都很穷,无力相助,自己砍柴卖仅仅只能糊口而已,想回桃花坪拿取御寒用品,却担心家当没有了,更怕吃官司。面临困境,他只能把四件夏秋衣和一件罩衣全部套穿在身上,下着一条单薄的秋裤和一条夹裤,一双光脚丫穿着自己编织的草鞋。他听老人说:“草宝,草宝,有草就能保暖。”他每天将草鞋的边边角角全都塞满厚厚的、干燥的、用棒子捶得松松软软的稻草,同时用稻草紧紧地捆扎包住脚背。
每天,天蒙蒙亮,他缩着脖子,双手伸进衣袖里,两边腋下分别夹着千担和柴刀,佝偻着身子,冒着刺骨的寒风和侄儿们一同上山砍柴。进入山林,他挥舞着砍刀穿插于密林之中,随着一根根杂木接连倒下,一丛丛树枝成片飘落,繁重的体力劳动产生了大量的热量驱散了他体内的寒气,全身慢慢暖和了,但是也消耗了不少的能量,成天累得疲惫不堪、饥渴难耐。
夜幕降临,他紧闭门窗,急忙烧起一大堆柴火,烤火取暖、洗澡、洗衣服、烘衣服、打草鞋。房子矮而窄小,火势大,室内像砖窑一样温度迅速升高,他留下余火,用麻蚊帐缠住脚板一道一道地往上绕到胸部,然后钻进旁边一堆厚厚的稻草中盖上蓑衣睡觉。这个办法虽然不科学,睡得不太舒服也不太暖和,但是管用,不会挨冻,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父亲凭着自己的小聪明解决了防寒问题,却又遇到一件令他苦不堪言的事。他的左小腿骨髓炎日趋严重,脓血不断,上山砍柴病腿总会被灌木丛树枝刮伤碰伤,导致病情更为严重,疼痛难忍。他又因没穿袜子,双脚生了好些个冻疮,又痒又痛,一抓就流黄水,日间时时难受,夜晚辗转难眠。
他的亲堂五叔读过几年私塾,有点见识,在族中威望颇高,说话算数。
他目睹这一幕幕,十分伤感,觉得这个无依无靠又很聪灵的侄儿这么下去没有任何希望,甚至连生存都很困难,必须让他有一门谋生的手艺。于是,他找到同族同辈的一位裁缝商量:“历漯哥哥只有这一根独苗了,你一定要带着他学徒弟。”出于同宗同源的情感,这位裁缝答应了。从此,父亲走上了与爷爷相同的职业道路。
民国时期,偏远地区和乡村的裁缝都没有缝纫机,全靠手工缝制衣服,有条件的开个店铺,没有条件的就做上门工,父亲的师傅属于后一种。师傅三十出头,瘦高个子,肤色较白,穿着整洁,性格偏内向,寡言少语,但手艺精湛,其旗袍、毛皮衣的手工缝制技艺堪称一绝。
父亲拜师学艺后,一年四季背着包袱跟着师傅迎风雨冒暑寒走乡入村,走街串巷,包袱里放有裁缝的必备工具:剪刀、竹尺、针线包、灰线包、铁烫斗。他们有时吃住在人家家里接连干几天活,有时一天一无所获空手而归。或许是老家周边的老百姓太穷了,或许是师傅的技术好、工价较高的缘故,他跟着师傅两年多时间,真正学习裁缝技术的时间仅仅一年多。
但是,他脑子灵活悟性高,一点就通,一学就会,又勤于思考,手又灵巧,缝制的衣服线条均匀、整齐划一,做工考究,尤其是掌握了缝制毛皮衣和旗袍的诀窍。
一天,师傅深情地对他说:“代秋,你可以出师了,你是个灵性人,将来一定要开个店铺。”父亲饱含泪水望着无私传授技艺的师傅,感激地说:“师傅的嘱咐一定牢记,师傅的恩德终身难忘。”他三叩九拜谢了师傅,匆匆地整理了行装,登门辞别了五叔和侄子们,心存忧虑又略有信心地踏上自主创业的历程。他怀揣十几个铜板,拖着病腿日夜兼程、翻山越岭回到了阔别三年多的桃花坪。
作品介绍
《赧水情》是一部以湘西南地区一个普通家庭近百年的经历为背景描写的自传体纪实文学。作者根据耳闻目睹的事实,以细腻的手法真实地描写在大革命、抗战、解放、土改、工商业改造、“大跃进”、大饥荒、“文革”、改革开放等中国近现代各个重大的历史节点中一家普通百姓的生活;叙述晚清至民国初期名震宝庆的重升行由小到大、盛极转衰的曲折过程;叙说一个青涩少年在坎坷的人生之路上的励志故事;描述了一个寻常家庭的悲欢喜乐。
文中的故事有别于通常的作品,没有惊天动地的场景,没有激动人心的情节,一件件平平淡淡的童年趣事引人入胜,一个个寻常百姓的生活故事紧扣人的心弦,真实的故事,生动的形象,令人感同身受。
作者以平民的视角探索人生,揭示人性,倡导真善美,激励年轻人在理想与现实的碰撞中奋发向上 !
全文共有三十二章,长达三十五万字,时间跨越百年,重点着墨于1960 年代至上世纪末。这是新中国最艰难的时期,亦是跌宕起伏、动荡不安、百废待兴的年代,也是人们最为追忆的岁月。本站进行连载。
■作者简介
作者陈金良,笔名良木,汉族,1951年出生,湖南省隆回县人,中共党员,毕业于湖南大学化工系,高级工程师。下过乡,当过工人,进过名校深造,先后在大型国企和省直机关事业单位工作。历任科研所长、副总工程师、总工程师、总经理、党委书记、纪委书记,荣获过多项省市科技进步奖、全国青年发明奖、国家优秀新产品金龙奖。曾任全国和省轻化工类专业学会会员、理事,有一定的专业学术影响。《赧水情》是一部长篇纪实文学作品,系其创作的处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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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快乐老人报·红网老年频道
作者:陈金良
编辑:武维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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