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洞庭雾霭时,押运车队正沿湖滨大道疾驰。钢铁的洪流将在岳麓山下收束成整齐的方阵,再向沅澧水系的褶皱深处蜿蜒,直抵武陵山下。
在疾驰的编号104上,我摩挲着泛黄的地图,那些被钢笔圈了数十年的虚线突然鲜活起来。岳阳楼的飞檐始终框着同一片水色,可常德与益阳的轮廓却像两封未拆封的信,在保险柜最深处积满年轮的尘埃。
湖风裹着水腥味钻进制服第三颗纽扣,银灰发丝间晃动着多年押运的剪影——我熟悉每道闸门的咬合声胜过熟悉家人的笑靥,却从未让靴底沾上常德墙砖的青苔,也不曾见过益阳渡口的晨雾如何在钢枪表面凝成珠链。三个城池在湖面投下三角的倒影,而我的指纹始终困囿在最短的那条边……
此刻副驾驶位的防弹玻璃上,家乡的洗水茶伴着藤椒余香的茶烟正与银鱼般游动的数据流重叠。当年那些在界碑两侧游弋的茶盐银钱,如今都凝缩成电子密钥。后视镜里,初升的太阳正将洞庭水纹烙在押运车轨迹上,恍若当年穿过我指间的库银,依旧带着湖水永恒的腥涩。车轮碾过高速公路的虚线,我数着那些断断续续的白色痕迹,恍然惊觉它们竟如我的白发般绵延成片。益阳的沅水大桥在雾中显形时,押运单上的红色公章正巧覆盖了电子钟的数字——原来时针与分针,也会在某年某日悄然叠成命运的十字。
常德分行营业厅的幕墙玻璃映出我的侧脸,皱纹里游动着年轻时错过的倒影。金库的密码锁发出清脆的咔嗒声,像极了生日蜡烛折断的轻响。而我的第六十道齿纹,正乘着押运车的颠簸,碾过了所有未曾抵达的遗憾。
我总是习惯用我沾着异乡余温的运动鞋,叩响每个新抵城池的街头巷尾。暮色漫过七里桥时,常德城正将千年月光熬成一锅银耳羹。水泥桥面的裂纹里浮出明朝的潮气,四百岁石狮子的鬃毛上栖着霓虹鸟,每片鳞甲都在呼吸柳叶湖的水腥。桥头炸臭干的油锅滋啦溅起星子,忽然惊醒了檐角蹲守的貔貅,琉璃眼珠里映出整条河街的倒影。
非遗店铺的灯笼是蘸过沅江的,蜡染布匹悬垂如瀑布,靛蓝深处游出鱼群形状的古老咒语。银匠铺前的老者敲打苗银,叮叮声里浮出雪峰山的轮廓;擂茶坊飘来的豆香撞碎了糖画摊的甜雾,青铜甑里蒸腾的水汽中,分明有渔人荡舟时的欸乃桨声。
穿紫河的水纹把霓虹灯切成细碎的琉璃,游船拖着金箔般的尾焰滑过水面。河街转角处的老邮局改成的书屋,窗台上搁着未盖邮戳的桃花明信片,夜风翻动泛黄书页时,陶渊明笔下的落英正从某行夹缝里簌簌跌落。
渐深的夜色里,吊脚楼的木格花窗透出昏黄,像千百个微型舞台:土家族婆婆在绣虎头鞋,楚剧脸谱在竹篾筐里假寐,紫砂壶嘴吐出云雾缭绕的常德丝弦。我站在文运码头旧址啃酱板鸭,辣意攀上舌尖的刹那,常德城的灯火突然在虹膜上结晶成桃花状毛细血管——原来武陵人失落的秘境,早已在人间烟火里暗自结果。
霓虹在上川四季酒店8008号房窗棂游弋成深海鱼群,我陷在羽绒被的褶皱里,摩挲着房卡烫金纹路,三十九载光阴忽而融作黏稠琥珀——1988年的金融风暴、2003年《金融机构反洗钱规定》出台、2018年金融业对外开放提速,此刻在亚麻窗帘上交织成旋转的万花筒;威士忌杯底沉淀着陆家嘴的残月,水珠在玻璃台面漾开层层皱褶,倒影里“特勤”制服的身影正与镜中白发对视,那些红眼航班、凝固的咖啡渍与香槟碎钻,都随晨光化作黄浦江面的薄雾,某粒麦芽糖渣在西装褶皱里苏醒,直到汽笛撕破天际,像母亲三十九年前唤归的尾音,震落窗台最后一滴透明的年岁。
1986年的蝉鸣撕开分配通知单时,我正攥着父亲粮管所的老式公章发呆。一张崭新粮票般突然现身的远房姑母,将我从岳阳县的稻谷清册里拽出,推向市二商业局油墨未干的抉择:糖果厂空气裹着麦芽糖的琥珀色,酱厂则悬浮着豆瓣发酵的暗红颗粒。二十一岁的嗅觉循着奶香走去,像松鼠选中更闪亮的那颗橡果。
流水线上的水果糖在铝盒里凝结时,我常盯着东北边出神——那里有父亲磅秤上的谷雨与芒种,也有我未曾踏足的、被酱缸封存的咸涩人生。三十九年后再嗅到玉米硬糖的甜腻,恍惚是年轻的我正从搪瓷罐里,偷尝命运当初递来的两颗怡糖。
老式风扇在头顶吱呀转着,我蹲在油墨未干的纸箱堆里,闻着新印商标的刺鼻味道。那是1986年的盛夏,国营食品厂的铁门还泛着计划经济年代特有的灰绿色,而那些个体户的纸箱,已经像野草般从各个角落冒出头来。
厂长把自行车钥匙扔给我时,后座铁架上捆着的样品箱渗出了橄榄油。水泥马路蒸腾着暑气,国营商店的玻璃柜台反射出冷光,售货员斜睨着我汗湿的衬衫前襟。她们身后堆积如山的铁皮罐头,像整齐列队的士兵,而我怀里的玻璃瓶在颠簸中叮当作响,像群慌不择路的流民。
粮票还在人们口袋里沙沙作响,可街角裁缝铺的颜婶已经会偷偷问我:“听说你们不要票了?”黄昏时分的巷子口总浮着油渣香,胡屠夫操着斩骨刀比划:“成本真比国营厂低三成?”刀锋剁在砧板上的闷响里,我数着皱巴巴的毛票,衣兜里的记账本被汗水洇得字迹模糊。
立秋后的蝉声已有些倦怠,我站在厂区梧桐树下摩挲着实习鉴定表,纸页在指间沙沙作响。车间铁门投下的斜影里,忽然传来消息:市人民银行的金字招牌下,正涌动着银灰色的机遇。
隔日我攥着简历穿过七拐八折的巷弄,姑母家的老木门吱呀敞开,茶案上青瓷碗漾着龙井的涟漪。“企业干部不得调任”的红头文件躺在桌角,像片褪色的秋海棠。姑母的银镯子在腕间叮咚:“明天去东郊储运站报个到”,她眼角的笑纹里藏着半部人事沉浮录。
晨雾未散时,我抱着档案袋站在人民银行的大理石台阶上。门厅里飘来油墨清冷的香气,与储运站的煤灰味在记忆里重叠成奇异的和弦。人事科的老严科长推了推玳瑁眼镜,钢笔尖在表格间游走如蛇,最终停驻在某个精心设计的空格——那里盛着整个盛夏辗转的月色。
当我别上红底、古钱、人字形行徽时,檐角的冰棱正在融化。姑母托人捎来的腊梅斜插在办公桌玻璃瓶里,花影摇曳间,总让我想起那日穿过深巷时,墙头忽而坠落的梧桐籽,在人行道上骨碌碌滚向未知的远方。
窗外的樟树叶又黄了一季。三十九年,足够让银行的青灰墙砖沁入体温,让算珠和后来的微机键盘的脆响在指纹里扎根。那些年月的重量,都藏进保险库门后那串斑驳的钥匙里,在黑暗里与钞票的油墨香作伴。我总记得手工复点残损券的时刻,成捆的纸币在日光灯下舒展筋骨,沙沙声里浮动着整个城市的呼吸。
旋转楼梯上的足音从青涩叩到沉稳。机要室的铁皮柜保存过多少秘密?蓝黑墨水的河流在报表间蜿蜒,键盘敲出的经济金融曲线在屏幕上抽枝发芽,接口程序代码结晶会计年轮的咸涩。最难忘扶贫点的月光,比金库的日光灯更亮,照见泥墙根下新发的羊肚菌,和乡亲们眼角的沟壑里浮起的星子。
巡察组的文件箱装满整个夏天的蝉鸣,而宣传片的聚光灯烫红了衬衫领口。奖状在档案袋里沉睡,像褪色的银杏标本。保卫科的值班表还钉在墙上,某个暴雨夜的手电光柱,曾刺破黑暗织就的蛛网。
如今整理抽屉,指尖掠过微机操作能手的证书,薄纸边缘已泛出茶色。学雷锋标兵的红绸带依然鲜艳,像我少年时戴的红领巾。那些身份在时光里叠成万花筒,某个午后推开档案室的门,看见年轻的自己正弯腰点数旧钞,发梢还沾着春天的柳絮。
深秋的午后整理办公桌,抽屉里泛黄的工作证叠着崭新的公务员证,像两枚不同年轮的落叶重叠在时光里。三十九载春秋在票据堆叠的柜台前流转,我始终是那棵不挪位的老樟树,看年轻同事踩着青云梯奔向管理岗位,自己却在数字和文字编织的森林里默默拓印光阴。办公室窗外的樟树叶黄了又青,键盘敲出的沙沙声里,不曾想皱褶深处也藏着秘藏的纹路。三十九载数钞声里流转,泪痕未干,指尖织就责任的绸缎。
转制文件飘落案头时,正逢退休倒计时在日历上泛起涟漪。人事处的红头文件展开的瞬间,四级调研员的字样竟像枚迟到的勋章,轻轻别在即将收拢的职业生涯衣襟上。走廊尽头的夕阳斜斜铺进来,给铁皮柜镀上金边,那些经年累月装订成册的财务报表,此刻都成了功德林里的片片菩提叶。
锁上抽屉的刹那,金属碰撞声惊醒了沉睡的时光。原来最圆满的句号,不必是浓墨重彩的惊叹号,倒像老会计最爱的借贷平衡——左边三十九载风雨兼程,右边恰好等来一枚沉甸甸的砝码。
【作者简介】
叶飘零,本名刘曙,岳阳市散文学会监事。半生辗转于金融幕帘与文艺光影之间,曾用歌声在霓虹灯下浅吟低唱,借电波向城市夜空投递故事碎片。近年浅涉荧屏,在《因为遇见你》《三代支付情》等的镜像里折射金融人生。褪去镁光灯后,这位基层央行的四级调研员总爱蘸着暮色,将未及消化的月光酿成文字,任由方块字在宣纸上游牧,填平时光的褶皱。
来源:快乐老人报·红网老年频道
作者:叶飘零
编辑:武维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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