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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着奔奔拉客的七旬老人:不开车,会生病

来源:澎湃新闻 编辑:黄靖康 2019-03-01 10:3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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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叔今年70岁,开着一辆黄色的奔奔,在医院门口、车站附近,紧挨着出租车拉客。不管刮风下雨,还是烈日炎炎,都能看到他一本正经地做出合法拉客姿势:“坐车,便宜。”

老王叔本来不用这么辛苦的,但这两年手气背,打牌经常输得底朝天,吃碗米线都像做贼,等客人走完,一番思想斗争后,呵呵笑着赊账。但信誉还是满分,饭钱一般三天后归还。

经济大权由老伴掌控,每一分钱都必须花得正经,所以老王叔没脸开口,也不能开口。

形势逼人,只好剑走偏锋。他从记忆的箱底倒腾出老兵的战术,硬是把黑车开得有惊无险。

1

老王叔喜欢车,先是自行车,然后是摩托车,再到小汽车,他都当作宝贝。

早些年,他在造纸厂当工人,业余时间收购厂里的铁桶,把它们叮叮当当敲成盛物桶后,再卖掉赚些钱。那期间,他攒钱买过一辆二手农用车,自学成“才”,把厂里的铁栅门撞倒过2次。

被厂里责令卖车学证后,老王叔开车的日子时断时续,不过技术没见明显提升。但一有机会,他又开始血气方刚:“只要你让开,我肯定开得溜。”年轻时开个车,大家都高兴,可上了年纪,开车就不是件高兴的事了,何况老王叔的耳朵还不大好使。

2009年,老王叔通过长期的准备和斗争,执意买了辆二手奔奔,军绿色的。这段时间,他高兴得像孩子,从早到晚,开着和他一样老的车到处游荡,暴脾气也收敛不少,走在街上更是小心小心再小心,如蜗牛搬家,车上贴有“你急,你灰过去呀!”等与世无争的标语,蔑视一切路怒、不满和咒骂。

慢慢地,老王叔的开车技术提高到可以加塞,再加上从来不喝酒,老王叔开始“创业”。

刚开始是送朋友,送邻居,然后是保安、小吃店老板、打麻将的客人,最后主动出击,出租车到哪儿,他就去哪儿,哪儿人多,就开去哪儿。小破车开得像赛车一样,轰着油门,花白的头伸在窗外,有时大声暴喝,有时和风细雨。

钱赚得不多,扣了油费基本只够碗米线。可“黑道”上走多了,被“黑”是早晚的事。有两次,出租车就猛地“摆”了他一道,老王叔的车“被”追尾一次,“被”倒车一次,赔偿1200元。因为是“黑事”,他也不敢报警。

此后,老王叔确实变得懂了些规矩,开始礼让和排队等客,还经常和出租车司机主动打个招呼,嘿嘿一笑递支烟。

女儿知道老王叔精力过剩到违法后,先是劝,然后是法律宣讲,最后是亲情关怀。风险危险讲尽了,但都没用,老王叔已对此免疫。

他不会用微信,也没QQ黑车指导群,可他有同行,经常互通信息,互相交流。

女儿见软的不行就来硬的。老王叔的车钥匙经常不见,翻完90平方米的三室一厅,恼怒到准备砸了电视、休了老伴,女儿才各种愤懑地把车钥匙甩出来。直至今日,老王叔的车钥匙还紧紧锁在腰间大大的破皮夹内。

女儿百般阻止,无济于事,最后只得依靠政府,报交警,报运政,把父亲抓去做几天牢也好。

有天下午,女儿叫父亲来接她下班,走之前在办公室里提前举报了她爹的“黑车”。(这已是第三次,前二次执法人员没来。)待他们到小区门口停下,“乘客”拿出了20元给“黑车司机”,“黑车司机”一脸懵地收下了钱。不想,被执法人员人赃俱获。

老王叔镇定自若:“别闹,接女儿回来不行吗?”

“这是黑车,刚才你们也看到了,我出了车费。”女儿正义凛然,坚决否认跟这个老头有任何瓜葛。

执法的小伙也不信,一个时髦打扮,一个邋遢泛酸,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屋里出来的。

老王叔拖拖沓沓下车,抬手一吼:“嗳,嗳,过来!”保安来了,小食店老板来了,小卖部老板娘也来了。

“我以性命担保,这是他女儿。”保安说完,其他二个人也同意。

执法员看了证件,还叫出老王叔的老伴,比对了户口薄,最后以“家庭矛盾”结案,还严肃批评这种糊弄是浪费社会资源,属于报假警行为,下不为例。

女儿也一直纳闷,怎么就没人举报呢!但老王叔有自己的看法:穿得家境贫寒,谁忍心!

2

被人举报,加之政府对黑车打击力度也不断加大。老王叔休息了几天,听到风声不那么紧了,他才磨拳擦掌,准备又一次加入老有所为的浪潮中。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老王叔看了下表——时辰吉利,于是上车打火。

那台跟他一样老的车没换发青春活力,却自行烧了起来。消防队赶到之前,保安和老王叔已扑灭了火苗,用了2个灭火器,万幸没酿成什么大祸。

没车开了,老王叔迅速蔫了,浑身没劲。在家里待着,少有人跟他说话;读书看报下棋,也不会;打太极舞个剑,也没兴趣。

这段时间,老伴和女儿却高兴得青春焕发,经常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但她们没高兴多久,战争又开始了。

“拿钱,买车!”

老伴不语,女儿却进行了顽强的阻击:“买破车用了2万,修车3万,罚款3千,你还有什么钱?”老王叔如梦初醒,但还是进行了警告:“不开车,我会生病。”

老王叔是闲不下来的。

出生于云南腾冲的老王叔,从小听着“腾冲战役”“橄榄寨战斗”等故事长大,培养了一腔报国之志。但家里父母早亡,兄弟姐妹10人,像一窝小小的土豆,互相艰难地拉扯着活了下来。穷困潦倒时,干活养家,任劳任怨,直到成家立业。

企业改制那会,老王叔还没到退休年龄。下岗后,按“4050”政策,街道给他安排了环卫的工作。凌晨4点起床,晚上6点下班。对此,老王叔异常珍惜,风雨无阻,把两条不长的街道清扫得干干净净。

因身体过不了关,老王叔在扫了两年大街后被辞退。但他认为扫地的活是被大学生抢了——大学生开始多得不行。又过了一年,老王叔终于光荣退休,每月都有养老金。

不开车,还是有好多事情做的,比如种菜、养鸡、养兔。这些副业,他一直都在坚持。

老王叔家住的是老旧小区,厂里搞的集资建房,有3块绿化带原先修得比房子还宽,以前那里绿草加红花,养眼又干净,但改制后就没人管了,野花败草,一片萧索。

老王叔看准机会,抢先一步,在其他下岗职工为重新就业犯愁时,他热火朝天地开垦了绿化带。

冬天,他把地分垄,直线加方块,像自己在部队时的菜地,然后压上山基土和自己收的鸡粪。垄间种上枇杷、梨、苹果、花椒、桃等树木。

为了防止邻居嫌臭,干涉“农业梦”,他还专门买来烘干机烘鸡粪。他还租了一个地下室,里面养了好几只孤独的母鸡。

待到夏天,枯草残花变成了瓜果飘香,演绎着另一派生机盎然。

青菜萝卜欣欣向荣,玉米豌豆争相斗艳。小区内先是一片感慨,纷纷为勤劳朴实的人点赞,但没过半年,又传来羡慕忌嫉恨的揶揄声。有些人还鬼鬼祟祟,总在夜深人静时“光顾”菜园。

老王叔发现后一般不作声,点上一根烟,吞着云吐着雾,蹑手蹑脚过去,突然哈哈一笑。“不怕,拔点,好吃着呢。”然后一边帮忙,一边介绍菜品,搞得“小偷”一愣一愣地害羞。

没人“偷”了,他就挨着送,你家一点,他家一点的,大家都喜欢,吃着也比菜场买的香甜。

他种的那些小树苗,现在已绿树成荫,不但没影响采光,反而给小区的老人们提供了乘凉的好去处,名副其实地绿化了小区。

种菜看果子,虽然怡然自得,但对精力旺盛有理想的老人来说,根本不是事。老王叔只是坚持不懈地斗争:“买车,必须买车,不然会生病。”

3

说来也巧,老王叔真生病了。

有一个深夜,女儿接到父亲的电话。“救命,快不行了,在地下室,母鸡旁。”女儿打了120,急匆匆赶过去。老王叔抱着肚子打滚,冷汗直流,但没说什么病,只是说害羞的地方疼,到医院自己跟医生讲。

医院就在他们家200米外,120把他送了过去。检查发现原来是疝气,那个不可描述的地方鼓得像铅球,难怪他不告诉女儿。医生问他什么时候发现的,他说:“两个月了,肠子跑出来两次,自己塞了回去。”

医生都被他英勇无敌吓得不轻,赶紧安排住院,第二天早早就做手术,挽救了差点坏死的小肠。

老王叔生了一场病,却意外地打赢了战争。

女儿斥资3万,把奔奔mini开回了家。为了安全,这次执意提了黄色。老王叔感觉“没男人味”,还好几天不跟女儿说话。

有车的日子,老王叔就笑,见人就想送,当然他也会要点油费。但黑车市场深受打击,阵地战不行了,只好“打游击”。运政、交警下班,他就上路,开得一天比一天晚。有一天,终于夜不归宿。

70岁,高血压,开黑车,不归家,这可了得,吓得女儿差点报警。

但老王叔平安无事,还找到了另一个乐子——打牌,确切地说,是打牌机、赌博。

这是一个68岁的老客户介绍过去的,都因“闲不住”而寂寞,两个人有了共同的话语,成了朋友。对方说打牌的地方供饭,一日三餐免费,还有很多老头老太太,环境优雅,通风良好,是社交娱乐、消磨时间的好去处。

刚开始,老王叔百发百中,天天赢钱,多的200,少的也有30,感觉比开黑车划算,还轻松,不用担惊受怕。他破天荒地给老伴买了条印有牡丹的裙子,还提回家3斤牛肉。

后来败了手气,十押九输,十押十输,虽然输的是10块20块的,但时间长了,那点参战补助都不够,黑车市场又持续萧条,以修车的名义,在家里软磨硬泡,工资几乎月光,这搞得他很是着急,假牙掉了都用502胶水往上粘。

老王叔赌场失意,情场也频闪红灯。从老年大学毕业的老伴,见到他像见鬼似的,常常见面就躲,形同陌路。但他们坚持不离婚,因为女儿还单身,“少说话、不说话就行。”

现在,老王叔每天种菜、养鸡、跑黑车、打牌,几乎样样不落,偶尔会整理下捡回来的纸板,堆在地下室。

晚上他睡沙发,电视开得老大。白天,只要稍加留意,你就能看到他在菜地、车上、地下室,不分场合地打盹,睡眠好得像婴儿。但眼睛一睁,立即变得精神抖擞,身板挺得直直的。

4

事业、家庭上的不顺,加上生病,开始让老王叔的脸上显出无可隐藏的孤独、落寞和不甘。虽然他早就是一把年纪,而且一直不服老,但他最近才开始意识到,自己可能斗不动了。

他闲下来就跟远在农村的弟弟妹妹打电话,一讲就是很长时间,极力邀请他们有时间过来聚聚。

以前姐姐和哥哥去逝,老王叔都没回去,现在开着车、生活在旅游城市的他却开始伤春悲秋。几个弟弟坐十几个小时的车来跟他见面,但没住几天就走了,都说哥哥住的城市,不如农村温暖,凉。

老王叔也曾萌生回老家种点菜、放几只羊的念头,可父母的坟头都快忘了在哪,又能去哪呢?再说这把年纪,上得了驾驶室,但已架不住衰弱和疾病。

2018年清明,老王叔反复研究后,决定悄悄预订一块墓地,他怕老伴反对,也担心女儿今后无助。他说:“乘着还能活动,把后事准备下。”他选的地在以前一起上班的老乡加班长的旁边,在那里,他至少可以串门,不会太孤单。

小区里都是以前一个厂上班的工友,但近几年老去的特别多,新面孔的年轻人慢慢占领了小区,一切都在变化。

每当老王叔把斑驳的车开进小区大门,都有人提醒他:“别刮了,都是些好车,贵呢。”语气轻蔑自大。像以前那样笑着喊声:“王师傅,回来了!”的越来越少。

老王叔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会消停下来,可能他已打算永远不消停,直到他种不了菜、养不了鸡、钻不进驾驶室,直到他不再因无车可开、无事可忙而嚷着“不开车,会生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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