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进到房间里,抱出一幅遗像。他让我拍一张他和自己遗像的合影
我是一名“记忆修复师”。这个职业肯定不在三百六十行里,但确实是我选择的“志业”。
这件事的起因是,我曾用十年的时间,采集、整理了450余位抗战亲历者的生命故事和记忆。
我是兰州大学新闻系毕业的。2006年到长沙的媒体工作,最初跑社会新闻,后来到潇湘晨报的《湖湘地理》专刊做记者、编辑。2008年,栏目策划、组织“重走滇缅公路”活动,把预热报道交给了我。
我在湖南范围内走访了部分健在的中国远征军老兵。家住岳阳市平江县三市镇三星村的朱锡纯,对我产生了比较大的影响。他生于1924年,隶属国民革命军第五军新22师,经历过野人山撤退,还写过一本书《野人山转战记》。朱锡纯用平江话给我讲了很多事,比如过野人山,往印度走时,因为补给跟不上,他不想走了,他的叔叔拿着棍子像赶猪一样敲打着他向前走。
远征军老兵朱锡纯抱着自己的遗像
采访结束,老人进到房间里,抱出一幅遗像。相片上,朱锡纯穿着中山装,胸前佩一枚民间组织颁发的勋章。这是他到县城照相馆拍的。他让我帮忙拍一张“他和他自己”的合影。
回到长沙,整理照片时,我在想,老人为什么这样做。我慢慢体会到他的心愿,希望得到承认,希望给后人留下一些记忆,否则他不会主动给自己准备遗像的。
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抗战老兵。我想为他们做点事,哪怕只是为他们拍一张相片。
2014年6月9日,口述历史团队在宁乡寻访抗战亲历者
从拍照到口述信息的采集,后来,我把这件事称作“湖南抗战亲历者肖像采集计划”。从地域上来讲,我们走访的区域以湖南为主,也包括湖北、云南、台湾等省份,以及缅甸。同时,抗战亲历者的概念比抗战老兵宽泛,除正规部队外,包括地方自卫武装、敌后游击力量,以及没有打过仗,却亲历过那个时段的普通百姓都在我们的走访之列,他们也是国家抗战记忆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走访开始于2008年。2012年9月,我把拍摄的照片汇集起来,在长沙的月湖公园举办了《“未曾忘记”抗战亲历者肖像展》。有观众说:“看到了一部民国个人史”,这让我相信这个事情是值得做下去的。
2012年,《未曾忘记》抗战老兵肖像展
我们注定跑不过时间。在很多个送达日,我们才得知老人早已离世,我们只能把书放在老人的墓碑前
2013年,报社成立“口述历史工作室”,我一个人走访变为团队协作,每次出去至少三个人,分别负责文字、摄影、视频等。我们的共识是,把采访的人当做一个独立个体看待,而不停留在“英雄”“柱石”等等标签之上。
2014年7月23日,口述历史团队在浏阳走访抗战亲历者周绍耿
一个参加过衡阳保卫战的国民党老兵,负伤以后被日本军俘虏。经过很多波折,他脱离日本人的看管,就回家了。我问他怎么没有回去找部队?老人说,“好不容易跑出来了,我还回去啊?”这个细节如果是站在塑造英雄的角度,就会被忽略或删除了。这些内容算是战争的另一个侧面,让人们更加立体地认识战争。
按照“操作手册”,我们和抗战亲历者们聊的内容不局限抗战故事,也包括老人们的战争经历和生命起伏,以及在晚年他们未曾放下的感念和愿望。有些志愿者觉得不适应,问为什么要花很多时间去聊那些东西。稿子出来以后,他们慢慢理解,“就像是身边的人,活了起来”。
2013年11月18日,长沙,马金辉和同事采访戴安澜的侍卫欧阳全
其实与人们想象中枪林弹雨的战争场面不同,留在老人们记忆中最深刻的,老人们最愿意去讲述的,往往不是战争,而是战争背景下那些温暖的细枝末节。正是他们记忆中的这些柔软细节,让他们性格独具,也让他们有了被当下理解的可能。记忆里,他们生活的时空已成过去,但人性总是相通的。
有一位老兵,他记得自己入伍时在梦中哭,醒来时发现连长在为自己擦眼泪……就是这么一个瞬间,老人一辈子都记着他的连长。
我们走访抗战亲历者的平均年龄在95岁以上,时间越往后,他们离世的速度越快。无奈的是,我们注定跑不过时间,有些老人没来得及走访就离开了。甚至,在去采访的路上我们都曾接到过老人刚刚过世的消息。
对我们而言,老人们的临终讲述更像是一种托付。我们走访的大多数老人没能看到我们为他们拍摄的相片,也没能等到我们给他们做的书。
抗战口述书《无名之辈》送到被采访的老人手里
抗战口述书《无名之辈》也是走了两年的出版流程,眼看着采访对象一个个离开,最后,我们以一种非工业制式化的手段将书做了出来,然后亲自或拜托志愿者把书送给还健在的老人和过世老兵的后人。
错失是超出预期的。在很多个送达日,我们才得知老人早已离世,我们只能把书放在老人的墓碑前,默默地鞠躬……一些遗憾是无法弥补的。
这些老人是用生命在讲述他们的故事,作为倾听者和记录者,我有责任把这些记忆留下来
2015年8月,抗战胜利70周年,“抗战亲历者肖像展”做了第二次展出,主题叫“无名之辈”,在长沙市博物馆展出了200多幅抗战亲历者的肖像照片,每张照片后面都附有照片中老人的故事。
同一年,“抗战亲历者记忆库”上线,我们把走访过的抗战亲历者肖像、文字信息、视频整理以后分批放上网站。这也是国内首座有关省域抗战的个体记忆库。
历经十年,马金辉及团队走访的部分抗战亲历者
在我的计划中,要做的第三件事是出版一本名为《无名之辈》的“抗战亲历者口述实录”。这些事,一开始就是我自己的选择,最初也没想到会做十年。一般人都认为这是一个需要特别守持的过程,但在我看来,却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这些老人是用生命在讲述他们的故事,我作为倾听者和记录者有责任把这些记忆保存和传播出去。
最开始接触的朱锡纯,三年后我又回访了一次。再和他见面,我发现他那种苦闷的状态不见了,而有了一种自得和骄傲。我很高兴老人们有这种精神上的变化。
2015年8月,《无名之辈》抗战主题展
废砖断瓦下压着全家福、孩童照、老人像,人们居然把那么珍贵的家庭影像随随便便就丢弃了
早在做抗战亲历者肖像采集的时候,我就感受到老兵们的记忆流失速度太快了,那么多真实存在过的东西变得无迹可寻。到了整理《无名之辈》那本书的期间,我开始关注身边普通人的记忆。这个转变可以说是我的年龄和阅历累积的结果。
有一次和朋友聊天,我随口问起关于他祖辈的故事,他拍着大腿说,太遗憾了,完全不记得。当我和身边的朋友聊这样的事情,拍大腿的比较多,说哎呀,我奶奶在的时候愿意讲,但我们不愿意听,现在我想听,但她人已经不在了……实际上,关于自己祖辈的历史,我也一直非常困惑。
我的老家在湖北钟祥一个叫马家湾的村子,有一条叫敖河的人工河穿过我们村,相传是春秋时期楚国的令尹孙叔敖修的。2016年夏天,我回老家整理族谱,想了解我们姓马的到底从哪来的,为什么来,在马家湾住了多久。
有一位长辈告诉我,他小时候每年都会跟着大人去临近的一个镇子祭祖,我们的先人应该是从那个镇子迁来的。没有细节,而且,再往前就不知道了。至于族谱,“土改”的时候就弄没了。加上家族里闹矛盾,“源流碑”也被砸掉了。结果,我们村所有姓马的人都搞不清自己是从哪来的。
让人更加不安的是,似乎没有人觉得这有何不妥。
2010年前后,长沙曾有过一次大规模的旧城改造。一次,我进入一座待拆的老房子,发现废砖断瓦下压着全家福、孩童照,还有老人的遗像……那一幕场景让我想到了马家湾,我完全不明白,人们居然把那么珍贵的家庭影像随随便便就抛弃了。
2017年,我离开报社,决定从身边的人开始,做普通人的记忆留存和修复。和我一起走访湖南各地的一位老工程师,总是在旅途中讲述自己家乡的故事。我找到他,建议他把记忆里的故乡和家人写下来,他动笔了。
最后,他的书稿有45万字。在我和同事的协作下,这本书后来公开出版了。让人没想到的是,这本书在老人的家乡(湘乡、娄底等地)有了不错的反馈,尤其是在晚辈年轻人中间——书里的一些故事,是他们从没听过的。不少晚辈打电话来,感谢老人为他们“补上了这一课”。
“暗房子”工作室团队
2018年,我给工作室做了工商注册,围绕着个体记忆,我们开始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其实,事情还是那个事情。口述历史也好,文本和影像也好,“每个人都是一部巨大的史诗”,我们希望为更多人,更多家庭留下专属于他们的“私人文学”。
工作室叫“暗房子”,我们真的有一间暗房。有的人找到我希望能够修复祖辈老人的照片。有些照片很古老,有一张十八人的合影,除了一个怀抱中的孩子还健在,其他人都去世了。而前来修复那张照片的,是唯一健在者的孙辈。有时修复一张照片,需要三四天甚至更久,如果委托人能告诉我照片背后的故事,我会象征性地收一点钱或不收钱。
我经常待在暗房里面冲扫照片,有时一待就是一下午。工作室还有一间摄影棚,墙上挂着一些孩童旧照片,那不是熟人赠予的,而是我们团队在各处捡拾和收集来的。这些,都从不同的侧面印证着我们工作的必要性。结果会如何,现在不好预期,但至少我可以非常肯定地说,我们在做一件对的事情。
我们的委托人把这本“给自己的书”命名为《像我这样的人》
做记忆的收集和整理,委托人对我们而言不只是客户,而是协同工作的伙伴。梳理之后,记忆最终呈现的样貌,我们不会刻意去限定它。除了纯文字的回忆录,受张爱玲《对照记》的启发,我们打磨了一种图文并茂的轻传记文体——“相片书”。
相片书以打开家庭相册的方式,对自己与家人有所重新发现
我们做的第一本“相片书”,委托人是一个“80后”。最开始,她说她还没到做回忆录的年纪,但在整理的过程却让她有了很多感触。
当我们把她的家人头像拼在一起,从年幼到年少,年轻到年老,她完整地看到了父母一生的变化。不只是光阴的流逝,家人之间一些过去没有被注意到的细节,也在整理的过程中被注视、被放大。比如相片里,她的儿子和她老公小时候长得其实是非常像的,那是种一眼无法区分谁是谁的相像,她的女儿则像她,眉眼、举止、微表情里都透露出那种基于血缘、基因的“相似”真的是让人惊叹。
委托人把这本相片书命名为《像我这样的人》
也许,之前他们也有过类似的模糊认识,但是把这些信息通过一本书的形式呈现时,那种效果被强化了。
最后,我们的委托人把这本“给自己的书”命名为,《像我这样的人》。
《像我这样的人》是个不错的例证。通过为自己,或为家人做书这件事,我们对父母有了更多的认识,除了容颜的变化,也能更多地体会到为人父母的不易。同时,通过这件事,父母对我们也会有新的认识,喔,他们眼中的自己是这个样子的,或者他原来是这样看我的……一些固化的东西会慢慢松动,家人之间由此有了更多的了解和沟通。
相片书《像我这的人》
这是件挺有意思的事情。过程里有繁琐、枯燥的东西,也有新发现、新认知的情形。借由多一次的注视和重新打量,记忆中的一切像是又活了过来。
另一本相片书,是一对儿女为84岁的母亲准备的礼物,我们用了母亲的名字作了书名,《裕孜》。用女儿的话说,她的妈妈是一位“灵魂里有香气的女人”。
2021年2月,暗房子策划的“跨越百年的家庭影像展”。图为“裕孜”单元,《妈妈的相册》
为了准备这份礼物,我们花了五个月。书中的照片是老人亲自挑选,文字取自儿女在不同时段写下的文章、诗歌。这些照片与母亲相关,也与儿女相关。文字写的是母亲,也是儿女的自我成长。
还有一本相片书,委托人是兄弟三人,内容以父母为主线。他们不全在长沙生活,为了做这本书,他们坐在一起回忆过往,那是在父母离开以后难得的一次聚会。他们一起商量,回忆共同的经历,反复碰一些细节。如果没有这本书,他们可能不会有这样聚会的机会,就算聚在一起,也不会聊得这么细致深入。
结果不是唯一的目的。我们一直在人为地,甚至是刻意地设置一些契机,让家人在一起……一起做点什么,一起聊点什么。亲情、家庭、伦理、社会、文化,这里面有太多值得关注的点,这些点触动着委托人,也在触动着我们。
除了整理记忆,其实我们也在制造新的记忆点。
比如,拍摄全家福。通常,我们会建议委托人不要找化妆师,而是由儿女给父母“整理下头发,简单补一下妆”,或者整理一下衣服,目的是促进家人之间的肢体接触,和交流。最开始,大家多少会有点不好意思,因为生活中没有这样做过。但我想说的是,最后真的有人抚摸着父亲花白的鬓角和额头的皱纹,眼角泛起了泪花。
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为普通人做传记,只为恰当地留下对你而言重要的信息
2019年12月,《无名之辈》终于制作完成。这是一本为40位抗战亲历者而做的记忆手工书。制作完成前,我们发起“记忆援助计划”,7天订出了96本。
2019年底,抗战口述书《无名之辈》完成制作,在第一时间送到曾经接受采访的抗战亲历者手中或者墓前
书里的40位抗战亲历者,当时有18位已经离世。他们是无名之辈,我们又何尝不是呢?即使是这样,每一个人的记忆仍旧是有价值的,是值得被细微又清晰地记下的。
在刚刚过去的这个春节,我们从接受的委托中甄选了五组家庭,为就地过年的长沙人组织了一场时光与爱的记忆叙事——跨越百年的家庭影像展。其中,钱江家的全家福拍了70年,从1937到2007年。每当结婚、生子、逢年过节,这家人就站在一起拍照。只可惜的是,照片中总是有成员缺席。
钱江家的全家福拍了70年,每当结婚、生子、逢年过节,这家人就站在一起拍照。他们家的第一张全家福,是钱根宝(钱俊宝)和妻子柳德华1938年的结婚照
钱家的全家福讲的是团聚的故事,也是离散的故事。在父母离世后,“始终没有一张严格意义上的全家福”成为钱江和兄弟姊妹心头最大的遗憾。
通过这个展,我们希望大家注意到的是,不论是居住在城市,还是乡村,其实我们也是住在光阴里的,也是住在记忆里的。“家人比梦想更重要” 是电影《寻梦环游记》的一句台词,也是我们工作室的slogan(标语)。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钱家的全家福
上大学时,新闻学老师告诉我们,今天的新闻就是明天的历史,你们都将成为“时代的记录者”。老师当年对我们的期许,依然是今天的我的方向。只是,时代太大,我们不能以“时代的记录者”自居,只是希望留下那些自认为重要的信息,哪怕它是细节的,琐碎的。
记忆流失的速度太快,那么多真实存在过的东西正变得无迹可寻……想了解马金辉及其团队的更多故事,或进入抗战亲历者记忆库,请扫下方二维码关注。
来源:杭州日报
作者:叶小果
编辑:武维利
本文链接:https://laonian.rednet.cn/content/2021/03/30/913764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