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绿色的金库区外门,锈蚀的纹路里,嵌着些1987年8月的蝉鸣。那蝉鸣不是活的,早已干瘪如标本,却总在记忆的阴雨天里复活,发出刺耳的锐叫。
我于1986年从学校毕业,被分配至华康食品厂。初时,我被抽调至主管单位市二商业局,做些工会“整顿建家”的活儿。所谓 “整顿”,不过是把旧档案重新誊抄,把活生生的人编排成冰冷的文字,归档进铁柜中。调回食品厂后,单位便派我去推销食品。我每天背着样品,骑着“三八大杠”穿行在各色店铺间。那时正是私营食品加工业兴起的时节,我只能把甜蜜的谎言悄悄塞进商贩的耳朵里。
1987年实习期满,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被调至人民银行。那年我二十二岁,命运的“卒子”已悄然摆上楚河汉界。我总疑心那棋盘是铁铸的,卒子也是铁铸的,行走间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极了那扇军绿色铁门的呻吟。
离开食品厂那天,平日里载货的三轮车空空荡荡。铁皮车厢里,此刻只装着我简易的行囊,以及一份看不见的沉重。同事踩踏板的脚步慢了下来,大抵是怕颠簸惊醒了满车厢的沉默——可沉默仍在车厢里摇晃,从这头滚到那头,发出无声的响动。
正午的太阳毒辣得很,把三轮车的影子牢牢烙在水泥墙上。那影子黑得发亮,像一块刚熬好的新鲜沥青。忽然,老漆开门的 “吱呀” 声刺入耳膜,惊醒了蛰伏多年的旧梦:那年在岳阳县毛田区高某中学的夜晚,自习课上,昏暗的灯光挡不住学子们眼里的求知欲。
如今想来,那扇锈蚀的铁门,不过是一块生了锈的铁皮;门上的蝉纹,也只是些无意义的裂痕。可记忆这东西偏不省心,总爱把无关的碎片拼凑起来,称作所谓的 “往事”。
往事如锈,愈积愈厚……
金库的复点间里,回笼券的气味刺鼻。每天两小推车回笼券推进来,带来的不只是钞票,还有浸满人间烟火的旧日子。那些纸币皱巴巴的,一捆捆扎得紧实,像被生活压扁的岁月,硬生生塞进基层央行的回笼券架上。手指轻轻擦过,指腹便沾染上菜市场的鱼腥气、药铺的苦香,还有不知是谁的汗与唾沫 —— 早已干涸成斑驳的印子。
每一道折痕里,都蜷缩着一段市井故事:油渍是早点铺炸油条时溅上的,墨迹像是当铺掌柜记账时不小心蹭的,还有不知哪家孩子写作业时滴落的蓝墨水,晕开成一朵小小的乌云。它们沉默地辗转于无数人掌心,带着人间的浑浊与暖意,最终流到我手里。点数时,我总忍不住猜想:这张或许裹过喜糖,那张可能垫过药罐,另一张兴许被某个赌徒攥得发烫,又在天亮前输得精光……
1990 年,单位安排我参加市委的 “社教” 工作,在乡下待了一年。2018年到2021年,我又去扶贫,两次都与平江县结了缘 —— 那是个革命老区,山多田少,日子像老树的根,盘曲着往苦里扎。社教时的月光,比办公楼的日光灯亮得多;扶贫时的夜路,也比金库的走廊黑得多。我揣着笔记本走村串户,贫困户们的签名歪歪扭扭,像田埂上蹒跚的脚印,比任何书法名帖都更让我心头发颤。
钞票会旧、会烂,会退出流通,可人间的苦与甜,却始终在岁月里流转。
从钞票的流转到时光的沉淀,十一年光阴在静默中刻下痕迹。当货币更迭成了背景,人的坚守便愈发清晰——那枚钉子般的执着,在年轮深处写下了无声的宣言。
在办公室的五年,是与电传机、传真机和复印机为伴的岁月。那台老旧的复印机总爱闹脾气,我便俯身倾听它内部的“呻吟”,一台指针式万用表成了我的“听诊器”,碳粉悄悄沾染上我的指纹。同事们笑称我是“复印机郎中”,可他们不知道,每一次维修,都是我与这台电子设备交换心事。那些省下来的维修费,最终化作了省行授予我的“优秀青年”绶带。荣誉挂在墙上,油墨的气味却悄悄渗进了我的掌纹。
1995年,我转至国库科,数字和电脑成了新的伙伴。六个春秋里,我与债券账册朝夕相伴。1981至1987年的凭证式国库券、1987年的重点建设债券…… 这些沉睡的数字,某天突然在我眼前“睁开了眼睛”。我像侦探般追踪每一条数字线索,直到真相水落石出。渐渐的,那些数字不再冰冷,它们有了呼吸、有了温度,甚至有了道德的分量——该拿的坦然取之,不该得的终须归还!
在调查统计科的日子,像是一段“二进宫”的旅程。统计分行报表和银行家调查问卷像一面镜子,照见金融业的喜怒哀乐;工业企业监测则像听诊器,能感知经济脉搏的每一次颤动。当借助“清算系统”的互联网邮件通道开通时,我仿佛看见无数统计员从人工传递数据的 “牢笼” 中解放出来,脸上满是欢喜。而那个由我亲手编写的小小接口程序,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数据流转的闸门。键盘敲击声里,工作效率与数据质量如春苗般节节拔高。
十九年过去,墙上的奖状渐渐褪色,可那些数字的温度、系统的脉动,还有复印机修复后平稳的嗡鸣,都成了我生命年轮里最坚实的部分。我依然像钉子般坚守着,只是这 “钉子” 早已与 “木板” 长在一起,分不清是木纹还是铁锈。
当纪委台历的纸角蜷曲成十二枚残月,那些簌簌落下的铁屑,早已在复印机的嗡鸣处堆积成“矿”——我们共享着同一种金属的沉默。
那年,武汉分行指定我担任湖南、湖北、江西三省人民银行系统 “风险监督系统” 的技术指导员,电子屏幕上的数据河流日夜奔涌。我像驾着一叶扁舟在河中漂流,打捞那些沉在代码深处的异常波纹。后来,我又参与武汉分行党委对湖北辖区的巡察工作,会议室的白墙吸饱了钢笔尖的焦灼,记事本的横线间,爬满了密密麻麻关于制度执行情况的评议。
辖内华容县支行两起经济案的卷宗,在案头堆成了小山。有几个深夜,钢笔尖戳破纸页的刹那,竟像惊飞了几只栖在案卷里的乌鸦 —— 它们的黑羽扑棱棱散落,化作判决书上的标点符号。
院子里的老樟树最是通透,它的年轮里藏着的不是寻常雨水,而是执法监察与风险监督折叠出的棱角。树皮皲裂处,时常渗出琥珀色的树脂,那分明是凝固的叹息。
2022 年调至保卫科那天,监控屏幕突然映出我的白发。那抹刺目的银光,竟与初来时老漆手中五四式手枪的烤蓝光泽悄然重叠。当年他擦拭枪管的模样,与如今我调试监控探头的姿态,在时光的镜厅里形成了奇妙的对称。
铁柜里的案卷会泛黄,枪械的烤蓝会褪色,唯有老樟树记得所有故事。它的落叶年年飘坠,把那些关于铁与火的记忆,温柔地掩埋。
那些被落叶掩埋的记忆,像老式放映机里的胶片,一格一格在脑海中闪回。每一帧都带着岁月的划痕,却依然清晰得刺目。
人事科的通知来得突然,却又在情理之中。我捏着退休申请表,像捧着一纸判决书。签字笔在指尖转了一圈又一圈,墨汁都快干涸了,笔尖却迟迟不肯落下。我找遍了能想到的借口——要参加分管行长主持的会议、要交接手头的工作、要整理办公室的文件…… 其实不过是想在这栋楼里多待一会儿,哪怕只是半天。
三十八年光阴,足够让一个毛头小子熬出白发,却不够让人学会如何体面地道别。退出工作群时,手指悬在屏幕上方不停颤抖 —— 仿佛按下 “退出” 键,就会切断与过去的所有联系。
“在我转身下楼的时候……” 我在笔记本上打下这行字,眼前突然浮现出 1987 年的夏天。那只在耳边嗡嗡作响的蚊子,或许就是当年在金库区外门徘徊的那只。它固执地飞越三十八年的时光隧道,不是为了叮咬,只是为了提醒我:有些记忆永远不会褪色。
雄黄清酒的辛辣在喉头翻滚,却盖不住心底泛起的酸涩。“搔痒痒啦”—— 这句玩笑话里,藏着多少欲言又止。揉眼睛的动作其实是多余的,泪水早就自己找到了出路。
我顺着旋转楼梯一步一步往下走,数着梯级的坎数——每一个数字都像一年的时光,从三十八开始倒数。走到一楼时,我知道,这一次是真的要走出这栋楼了。
门外阳光正好,像极了1987年8月的那个下午。只是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一辆送货的三轮车,载着我驶向新的起点。阳光依旧,时光的轮子却已转过了三十八圈,把那个踩着三轮车的年轻人,带到了人生的另一个渡口。
“下个月再拉你加入老干群!” 人事科赞波科长的话说得轻巧,像一片羽毛落在心上,却压得我喘不过气 —— 言外之意再明白不过:“你该从工作群退出来了”。这短短十六个字,分明就是职场生涯的 “死亡证明书”。
我的手指依旧悬在手机屏幕上方,迟迟点不下那个 “退出” 键。此刻的心情,恰似杨坤嘶吼《孟婆的碗》时的肝肠寸断。工作群里的每一个头像,都是往事的入口;每一条聊天记录,都是岁月的拓片。
我多想学那痴情的魂灵,死也不接孟婆的碗。不愿饮下那碗忘情汤,不愿抹去这三十八年的点点滴滴 —— 那些加班的深夜、成功的喜悦、挫折的泪水,都刻在记忆的骨头上,刮也刮不掉。
退出工作群,就像过一座奈何桥;退群的瞬间,便是跨过阴阳界。从此,工作布置不再@我,会议通知不再与我相关,我成了电子世界里的游魂。而老干群,不过是给游魂们安排的一座望乡台,让我们远远望着曾经的岗位,却再也回不去了。
我终究还是点了“退出”。确认弹窗跳出的瞬间,仿佛听见孟婆在耳边轻笑——她不用强迫我喝汤,因为时光本身就是最厉害的忘情水。那些鲜活的记忆,终将在老干群的养生帖和旅游照中,慢慢褪色成发黄的老照片。
只是今夜,请允许我做个固执的魂灵。让我抱着这些记忆入眠:梦里,我依然是那个踩着三轮车送货的年轻人,依然是那个佩戴着省级人民银行 “优秀青年” 绶带的新锐,依然是国库科里专注对账的业务骨干,依然是在纪委案卷中寻找真相的监察干部,依然是金融宣传片里认真投入的演员……
明天醒来,我会乖乖接过那只碗。但今晚,就让我再醉一回!
【作者简介】
叶飘零,本名刘曙,岳阳市散文学会监事。半生辗转于金融幕帘与文艺光影之间,曾用歌声在霓虹灯下浅吟低唱,借电波向城市夜空投递故事碎片。近年浅涉荧屏,在《因为遇见你》《三代支付情》等的镜像里折射金融人生。褪去镁光灯后,这位基层央行的退休干部总爱蘸着暮色,将未及消化的月光酿成文字,任由方块字在宣纸上游牧,填平时光的褶皱。
来源:快乐老人报·红网老年频道
作者:叶飘零
编辑:武维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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