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深线》记者晏耀斌北京报道

　　中国的“空巢老人”，在成为一个特殊的财富群体的同时，也正在成为一个特定群体的“俘获目标”。他们时常被“推销者”萦绕，并购买回价格不菲的保健品甚至药品。

　　通过一系列空壳公司运作，有这样一群人游走在北京各大社区，目光盯着“空巢老人”的口袋。北京海淀区的九旬老人李老师（化名）就有这样的经历。《等深线》（ID：depthpaper）记者通过卧底调查，近距离观察这些所谓的药品和保健品，是如何被“销售”给老年人的。

　　在《等深线》记者的采访过程中，甚至出现有一位90多岁的癌症女性患者，购买18万元含壮阳成分的保健品用于治疗的情况。在采访中，记者发现，70岁以上的老人，是被“俘获”的主要目标。

　　4月16日，50多名作局者，再次将近百名70岁以上的老人接到北京房山区长阳镇赵庄观光园，向他们介绍销售声称能够治疗各种癌症的“谷麦经典”产品。李老师则成了会议组织者对外推销的典型，在鼓动和诱导下这些老人纷纷购买。

　　记者选择了报警。“他们用保健品，甚至是三无产品当药品，高价卖给我们老人，这应该是诈骗吧！你们记者都可以深入现场收集证据，相信警方更有能力将这些诈骗犯抓捕归案，不要让老人再受害了。”面对记者，李老师后悔不已。

　　“逢凶化吉！遇难重生！想不想？想！想不想？想！”营销现场主持人与老人们大声问答着。

　　甜蜜“免费”

　　4月16日早上六点半，李老师和老伴被北京泰丰千年生物科技公司（下称“泰丰千年”）派来的车从家里接走，说是邀请参加公司的回馈活动。

　　上车之后，工作人员很贴心地递上糖油饼牛奶等早点给李老师夫妇，并且不停地嘘寒问暖。车停在六里桥附近，换乘大巴，大巴里坐满了和李老师年龄相仿的老人。

当日行车路线图。《等深线》记者晏耀斌

　　车往南开，一路上，工作人员都在严格要求参会的老人们，不许用手机，不许和儿女家人联系，不可以对任何人透露行程。而司机在经过数十个站点停靠，绕了很多圈后，车终于在位于北京市房山区长阳镇赵庄观光园停下。

老人们最终被带到位于北京市房山区长阳镇的赵庄观光园。《等深线》记者晏耀斌摄

　　类似农家乐的观光园里，同样也有已经先抵达的一大群老人家。众多的工作人员把老人家们往会议室领的同时非常警惕，有一个摸出手机看时间的老大爷引起工作人员的注意，他的手机被暂扣了。

　　接着，杨总监再度强调了会场纪律，说谁要是打电话，就马上送走，不许参加活动了。杨总监就是对接李老师、自称“杨一”的女孩子。这种神秘紧张的氛围，让李老师回忆起三个月前……

　　1月的一天下午，刚刚午休醒来的李老师在家里接到了这样的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听上去清脆利落的年轻女声，自称是北京维勤大医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下称“维勤大医”）的杨一总监。

　　李老师老伴年近九旬，离休前为海淀某重点高中校长，目前患有阿尔兹海默症。从同一个高中教导主任上退休的李老师尽管身患多种癌症，头脑依然清醒表达非常清晰。她回忆当时的情况，杨总监很准确地报上了李老师的名字，并且很确切地掌握着李老师罹患乳腺癌，后转移到甲状腺和肝部的情况。

李老师早前的检查报告，陌生人竟然在电话中完全说对了她的情况。《等深线》记者晏耀斌摄

　　她说，针对李老师这样的病情，她们有一个讲座，完全免费的，她们会开车上门来接送。李老师尽管有一丝疑惑，但是考虑到完全不收取费用，李老师还是和老伴决定去看看。

　　第二天一早六点钟，天还没有完全放亮，李老师夫妇就坐上了杨总监的车，车里还有另外两位老人家。

　　车一直往东南方向行驶，路上李老师问王经理目的地是哪里，杨总监含含糊糊说，到公司安排的会场。过了一个小时，才到目的地，根据路标和指示牌，李老师看出这是位于北京市亦庄经济开发区的一个酒店。

　　酒店会议室已经被布置一新，各种横幅标语无一不显示出该活动的高大上。李老师和老伴被安排在第一排坐下，她环顾左右，发现周围坐的都是和她一样白发苍苍的老人。

　　活动开始，主办方给大家播放了健康知识视频以及他们的保健品介绍，其中穿插着主持人和工作人员热烈互动。冗长细致的内容并没有引起李老师的兴趣，甚至她都没有记住保健品的具体名称。

　　不过，重头戏在后面。

　　集体活动

　　接下来，主办方请出了一位“国医大师”。李老师说：“当那位看上去和我年纪一样大的国医大师穿着白大褂出来时，我忽然感觉到了很大的信任，我觉得自己这趟没有白来。”

　　会议主持人介绍，这位年近九旬的“国医大师”来自中医世家，悬壶济世，一生疗愈无数病患，并且为多位党和国家领导人都医治过。而“国医大师”研发的救命良药，就运到了现场，用来给在场的病患解除痛苦。

与老人合影的“国医大师”。《等深线》记者晏耀斌翻拍

　　听到这样的好消息，在工作人员的带动下，全场的老人跟着热烈鼓掌。然后每位老人都分别被不同的工作人员带走去做检查，李老师发现，老人们的行动并不自由，连基本的交流都受限。

　　李老师被王经理带到一个单独的小房间，说“国医大师”要亲自给他们夫妇检查身体。李老师很激动地躺上了检测仪，很快就出了结果。

　　拿着报告单，“国医大师”神色大骇，称：“您这脊髓都已经变成粉色的了，您的整个体质都已呈酸性，您这病已经太严重了！此刻是您的癌细胞最活跃期，您危险了！”

　　听大师这样说，李老师顿时脑子里一片空白。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老伴浑然不觉，仍然笑呵呵地看向李老师。

　　“国医大师”适时推荐一种添益牌益盛软胶囊的药品，他说吃了这个药，就能控制住癌细胞，并且在短时期内改变酸性体质，恢复健康。

“国医大师”推荐的药品。《等深线》记者晏耀斌摄

　　工作人员递上瓶装的药物，指着商标上的“维勤大医”字样告诉李老师，这个就是“国医大师”本人的名号，是他的个人专利产品。李老师来不及细看就已动心询问价格，工作人员面露难色，说药是好药，就是价格不便宜，他担心李老师难以承受。

“国医大师”推荐的药品。《等深线》记者晏耀斌摄

　　李老师一心求康健，决心要买。杨总监告诉李老师，这个药一个疗程需要14万元，李老师毫不犹豫，为了健康，多大的代价也值得。

　　由于李老师没有带够钱，杨总监很耐心地陪同回家刷卡。在收完一个疗程的14万元费用之后，杨总监提出，可以把第二疗程的药以优惠价4.2万元卖给李老师，为的是药效能够持续，以达到巩固治疗效果的作用。

四只手提袋装着240瓶药。《等深线》记者晏耀斌摄影

　　李老师很开心地接受了推销，在刷卡机超限之后，杨总监还让同事送来了另外两台刷卡机，才算把李老师总共18.2万元药费收完。第二天，杨总监亲自送来了李老师两个疗程的药，用四只手提袋装着，共计240瓶。

补开的18.2万元收据。《等深线》记者晏耀斌摄影

　　治癌变壮阳

　　这个“救命药”，胶囊体积是常规胶囊的两倍大，吞咽极度困难。在吃过两粒之后，李老师再也吃不下去了，而对此情况，杨总监则很轻描淡写地解释说，这个剂量是独家专利，慢慢适应就好了。

　　随后，她还手写了两张中草药方子，说吃不下胶囊，去药房按大师的方子抓药煎服也可以控制癌细胞。方子上写的，其实只不过是黄芪、西洋参等两三味简单药材。

大师药方。《等深线》记者晏耀斌摄

　　去药房抓药时，听闻这是名医开出的治疗癌症良方，药房的工作人员觉得不可思议，他建议李老师去正规医院治疗。

　　李老师感觉到一丝不安，她把自己的遭遇和家人和盘托出，家人这才知道这一切的实情。

　　具有独家专利的添益牌益盛软胶囊，成分包括淫羊藿提取物、人参提取物和枸杞提取物等十一种，说明书载明具有缓解疲劳的功效，但根据专家介绍，这种成分，具有壮阳的效果。《等深线》记者也发现，在网络上对该产品的使用效果反馈中，也有不少提及其具有“壮阳效果”的内容。

　　药瓶上介绍显示，维勤大医是经销商，上海赫尔伯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下称“赫尔伯生物”）是生产商。查询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官网，添益牌益盛软胶囊是一种保健品，批准文号国食健字G20090616，有效期至2014年12月20日。

　　“专家”现场演示食疗脱糖仪，称有人一万多从日本背回。《等深线》记者晏耀斌摄

　　工商信息显示，赫尔伯生物成立于2005年，注册资金200万元，业务范围并不包括保健品生产。从其经营状况来看，该公司多年来更“专注”从事注册各种与保健有关的商标，比如胡庆堂、清爽丽人、爱力森、金精盛养生堂、金精盛等30多个商标，而不进入实体产品生产。

　　所以，添益牌益盛软胶囊委托给上海互众药业有限公司来生产，维勤大医则充当了经销商。记者以药房购买的名义，拨通胶囊药瓶瓶上标注的维勤大医的服务电话（63268922），接电话的工作人员警惕地反复询问如何知道这个电话和这个胶囊，经过一番“沟通”后，工作人员表示请经理回电。截至记者发稿，对方仍未回复。

　　添益牌益盛软胶囊每瓶通常销售价格不得而知，但2015年10月，添益牌益盛软胶囊曾被原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总局检查发现违法发布虚假信息，内容含有不科学地宣称治疗疾病功效的断言。

　　壳公司

　　赫尔伯生物的套路，很快被维勤大医模仿。工商资料显示，维勤大医成立于添益牌益盛软胶囊批文过期后的2015年12月，注册资金10万元，其经营范围同样没有包括保健品销售。

　　2017年8月，北京市丰台区工商局对维勤大医发出风险提示，原因是其“通过登记的住所或经营场所无法联系”，工商显示注册地址为北京市丰台区南三环西路91号院1号楼8层2单元920。

　　这家公司的两位股东分别为董素霞和张彬，股份各50%，而董素霞又以10万元注册了北京中科尚品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下称“中科尚品”），张彬以3万元注册了泰丰千年。

　　与赫尔伯生物一样，董素霞通过中科尚品正在申请维勤御医、养夷稳糖膳、天道辟谷、益康健臣、徐风太医等26个商标。

　　买了18.2万元，发票、收据都没有。李老师联系杨一总监，想要退货，遭到了拒绝，但是对方答应补个收据给她。但是一拖再拖，收据始终没有补上，李老师后来只能说，还想继续购买药物，这才取得了4月16日再度接触的机会。

　　这一天，杨一给李老师开具了18.2万元收据，但收据却载明收款方为维勤大医，盖章则是泰丰千年，该公司住所地是北京市丰台区六里桥甲1号悦都大酒店北楼403房间。

　　这三家公司反复在网络发布招聘信息，月薪8000元，主要负责打电话通知客户公司的活动，并邀请客户参加即可，公司提供电话等一切工作内容（编者按：“内容”应该为“工作便利”）。“因为自己没有高学历，没有专业技能，没有一个好爹，不比别人努力，怎么对得起自己的青春，怎么能实现自己的梦想！这里，英雄不问出处。”

“营销”人员手写的服药注意事项。 《等深线》记者晏耀斌摄

　　泰丰千年曾因虚假宣传被法院判决退款。中国裁判文书网显示，2015年6月，泰丰千年公司在北京市昌平区南邵镇张各庄村办理讲座，以从上海请来的刘大夫为名进行讲座并虚假宣传。在讲座中，泰丰千年刘大夫谎称肖长生患有心脏病、高血压，欺骗肖长生购买了3990元的六合通脉，后法院于2016年5月5日判决以欺诈判决泰丰千年返还购物款。

　　泰丰千年并没有执行生效法律判决，2016年12月2日昌平区法院决定将其纳入失信被执行人名单。2016年12月12日，昌平区法院以“未发现被执行人有可供执行的财产，申请人亦无法提供财产线索，本案暂不具备执行条件”裁定终结执行。

　　连环计

　　拿到收据后，李老师并没有获许离开，同样的套路再次上演，在主持人和他们自己工作人员的互动下，推销大会进行得顺利而热烈。

　　一个名为“谷麦经典”的产品粉墨登场。一个东北口音浓重的主持人，号称自己经过十多年的研究成功完成了对黑米皮的分离，并得到全国十几个药厂的追捧而供不应求。“谷麦经典是我自己研制并获得专利，今天专门给叔叔阿姨们带来了2017份福利，属于私人定制，花五万十万是买不到的。”

　　这位主持人称谷麦经典是一种神奇的“药品”，可以治疗乳腺癌、子宫癌、肌肉萎缩、半身不遂等多种疑难杂症。“我一个女性朋友，30多岁，患了乳腺癌，医院诊断要切掉，吃了谷麦经典三个月就痊愈，复诊时连医生都感到震惊。”

　　主持人在台上慷慨激昂，工作人员在下面掌声雷动。“这样成功的案例有好几起，这样的案例太多了，我就不一一讲了。”该主持人继而诱导老人，“你们可以买，也可以给你们的女儿、儿媳买，家人健康是叔叔阿姨们的心愿。”

　　“营销”过程中，专家一度向老人兜售金砖，称金砖由得到高僧开光加持。《等深线》记者晏耀斌摄

　　台下大多数老人已经买了添益牌益盛软胶囊，用来治疗各种疾病，为什么还要买“谷麦经典”呢？主持人又给出了药方。“为什么很多老人吃了我们卖的药没有效果，有两个原因：一是药不对症，二是消化吸收出了问题。”

　　当然，他们卖的药肯定是对症下药，谷麦经典就是解决老人消化吸收问题。“吃了这个药，就是要肠道运转起来，该消化的消化，该清扫的清扫，这就是谷麦经典的神奇之处。”

　　谷麦经典一盒8200元，共60片。记者经过多渠道查询，并没有发现该主持人介绍的这款神奇药品，倒是电商网站上有出售黑米皮，每斤也不超过30元。

　　随后，李老师被主持人请到台上。“我认识这个老太，一身的病，上次花了18.2万元买了添益牌益盛软胶囊，因为有效果今天主动来再购买。”

　　面对这一切，李老师没有再心动，她感觉到了不真实，但是被洗脑的她始终对“国医大师”信任有加，她相信大师也是被人利用了，趁着大师休息间隙，她还拉着老伴挤过去和大师合了个影。但现场老人们群情激昂，掌声雷动，踊跃刷卡购买。

　　老人感觉自己成了罪人。“他们用保健品甚至是三无产品当药高价卖给我们老人，这应该是诈骗吧！你们记者都可以深入现场收集证据，相信警方更有能力将这些诈骗犯抓捕归案，不要让老人再受害了。”面对记者，李老师后悔不已。事后，空巢老人的遭遇给了李老师的家人极大震动。现在，家人准备给老人换电话，并腾出更多时间陪老人。

　　有数据显示，2000至2010年十年间，中国城镇空巢老人比例由42%上升到54%，2013年中国空巢老人人口超过1亿，2030年中国空巢老人数将增加到两亿多，占到老人总数的九成。

　　基于部分不法分子专门将骗局针对老人，国家工商总局去年曾下发文件严禁保健品会销并严厉打击会销，随后各地相继出台政策并采取措施打击保健品会销骗局，但针对老人的骗局依然猖獗。

来源：《等深线》

作者：晏耀斌

编辑：周娜